2014年冬天，吕彬来北京找渠道商追尾款，我们在簋街吃了一顿小龙虾，然后去熊猫精酿喝啤酒。吕彬醉醺醺地在东四北大街横着身子走，走得颠三倒四，笑得稀里哗啦：“我是一只大闸蟹。”
认识吕彬已经三年了。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一个星期六，他从门外探进脑袋来。这是一张典型的南方生意人的脸：圆，白，笑眯眯的眼睛弯成一条细线。腋下夹着一个LV的手包，古奇的腰带，裤线笔挺的紧身西裤。当时我在办公室加班，短裤拖鞋，胡子拉碴。
“我是阳澄湖养螃蟹的，朋友介绍，来看看阿能合作？”
很久以后，我才知道他是89年的。比我整整小一轮。
在阳澄湖大闸蟹行业协会下认证的400多家企业中，吕彬属于小字辈。毫无悬念的，那年我们选择了一家资格更老、名气更响的品牌合作。我发短信给他：保持联系，来日方长。据吕彬后来告诉我，就是这八个字，让他决定要认个大哥。
从2012年开始，每年我都要数次去阳澄湖看看基地，一直没有想起联络他。2014年上半年，我在苏州驻扎两个月，百无聊赖，翻出了他的电话。吕彬开着崭新的奥迪A6来找我。我笑他：看来去年蟹卖得不错。
吕彬有点尴尬：“贷款买的，年轻人嘛，要面子，超前消费。做了几年螃蟹，没赚什么钱。结婚时买的房子，还要还贷款，也一直没有装修。”
对于这类说辞，我并不意外，哭穷大概是中国式生意人特有的生存技能。
吕彬驾驶家里的小游艇，载我去湖面上转一转，参观他家的养殖基地。阳澄湖渔网连绵，网箱密布。这几年，销售大闸蟹的主战场从礼品公司转向了电商，各家的产品几乎完全同质，之前靠人情关系，现在只有靠低价打折。宽阔的湖面成为各家电商跑马圈地的斗兽场，划一片水域，插一面旗帜，互联网+农业的鲜花就在飘满浮萍的湖面上竞相绽放了。
傍晚我们开车去无锡吃海鲜。吕彬显然跟档口上的每位老板相熟，“我经常一个人来这里吃吃海鲜。不要告诉我老婆啊。”说着吐了吐舌头，那张生意人板结的脸瞬间融化了，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流露出符合真实年龄的笑容。
几杯酒后，吕彬讲起了自己的故事。
吕彬原籍在沙家浜，当年父亲生意失败，举家迁来苏州，开始做大闸蟹的批发生意。童年是在湖堤上长大的，家境一直普普通通，大学时在校园里摆地摊赚学费，学到了人生第一条生意经：“发卡是最好卖的，东西要卖给女孩子。”
大四那年，同班女友意外怀孕，于是奉子成婚。未来的岳母让提着聘礼的毛脚女婿坐下来，说：“男人结婚，房子么，总要买一个的。”接下来就是筹备婚礼，整整忙了三个月。乡下人讲究排场，三天流水席，每天吐得一塌糊涂。婚礼没办完，就病倒住院了。
出院后开始外出找工作，经历了一个大学毕业生可能经历的一切，胸怀梦想，四处碰壁。最终在西安一处建筑工地的采购科稳定下来，3000元一个月。
老婆每天发来孩子嘤嘤嗯嗯的视频，说，还是回家来吧。
回来做什么呢？
你家里不是养蟹吗？就做大闸蟹吧。
年轻的小夫妻决定从电商入手。刚开始并不顺利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，阳澄湖也不例外。大家在这片30余平方公里的江湖里进行着一场零和游戏，水面就这么大，螃蟹就这么多，你做大的同时就是抢走了我的份额。吕彬的叔叔和舅舅都在吃大闸蟹这碗饭，时常跑去吕父处告状：“也不管管你儿子，在网上瞎弄。”
阳澄湖的蟹农这些年很少有能赚到钱的了，惨烈的价格战，利润都被搜索引擎和电商平台盘剥干净。“大家的东西都一样，只能拼价格。水深着呢，除了你们都知道的洗澡蟹，份量上的缺金少两，2.8的冒充3两的卖，草绳也能卖钱。最坑人的就是蟹券，今年没来得及兑完的，就变成了收入，一旦名气做坏了，明年重新注册一个品牌卷土重来。”
吕彬说，那几年，有时候真想什么都不管了，一走了之。一面创业，一面适应婚后的生活，可以想见一个20岁的年轻人承担的压力。去无锡吃海鲜，算是一种发泄。吕彬说，来北京找电商平台合作，处处遭遇冷眼，有一家互联网公司的高管会发短信跟他说来日方长，这让他鼻子有点酸。
2014年中秋，我策划了一个蟹江湖的项目，从中国最知名的5个大闸蟹产区各选择一家供应商，同台打擂，所谓英雄不问出处。最终根据实际销量，让用户以脚投票，选出真正最受欢迎的大闸蟹品牌。我把阳澄湖的席位交给了吕彬。“在5个人里，你年纪最小，就扮个蟹二代少侠吧。你给自己想一句战斗宣言。”
“我不是蟹二代，你们全家才是蟹二代。”
活动期间，我委托中国检验认证集团对其水质和蟹样进行了抽检，结果全部符合国家绿色食品标准。最后吕彬家的销量在所有品牌中也排名第一，客诉率也是最低。吕彬说：“大哥你放心，标明3两的，我都是按3.1，3.2给你发货，有时候3.5也发了，每一只我都用手挑过。牌子不能做坍掉。”
吕彬在阳澄湖一战成名，终于成为叔叔、舅舅们不敢小觑的生力军。2015年，新的分拣厂房建起来了，还一口气在镇上市场里承揽了十个铺面。“房子装修的事情嘛，只能以后再说了。”铺面尽头有一间水泥砌成的小屋子，安着空调，铺着松软的床褥，床上堆满了玩具。吕彬说“这是我女儿睡觉的。白天我在市场里发螃蟹，就让她在这里玩。” 9月20日阳澄湖开湖，吕彬又累倒住进了医院。
今天万众创业的中国，吕彬这个年轻创业者的故事并没有什么值得书写的地方，既没有互联网的传奇，也没有VC的追捧。在整个产业链，默默承担着最苦最累风险最高的环节。他的理想也谈不上宏伟，只为让岳母不再奚落，让老婆当初的一份信任能有着落。还有，早点能有钱把婚房装修了。
2014年冬天，吕彬来北京找渠道商追尾款。我们在簋街吃了一顿小龙虾，然后去熊猫精酿喝啤酒。7种口味的啤酒排成一排，度数从4°到13°。吕彬醉醺醺地在东四北大街横着身子走，走得颠三倒四，笑得稀里哗啦：“我是一只大闸蟹。”
北京冬夜的寒风迎面吹来，眼泪划过他又圆又白的笑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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